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许纪霖等:现代人如何面对死亡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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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8-8-5 22:19:18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最恐惧的不是死亡,而是对恐惧的恐惧
   许纪霖:今天的中国,特别是上海,物质生活越来越富裕。但是人的心灵似乎越来越空虚。上海不少有钱的人感叹说“我现在穷得只剩下钱了。”你再如何在世俗当得到快乐和满足,但是有一个你是无法避免的,那就是死亡。面对死亡,人们总是有或多或少的恐惧,即使我们自己还年轻,但是面对家人、朋友和同事的死亡,依然让我们悲伤、让我们难过。那么我们怎么来面对、对待死亡?在今天这样一个稍微有点暖和的冬日,我们却谈一个沉重的话题。今天让我比较意外的是,来的更多的是年轻人,我本来以为中老年居多,可见不管是谁,我们都会面临死亡的问题。
   我们今天的主题是“生与死”。“生与死”连在一起的,但我们今天主要不是谈“生”,而是谈怎么面对“死亡”。死亡,是每一个人所必须面对的宿命,除了神,没有人是可以逃脱的。我们怎么来面对它、克服它、战胜它呢?只有这个问题想清楚了,我们才真正明白我们应该怎么活着。
   我们先从一个最感性的话题切入,请三位嘉宾谈谈自己经历过的与死亡有关的人生,先请张文江教授。
   张文江:谢谢大家在周末放弃休息,来参加我们的话题。我知道,在场的还有从外地赶来的朋友。
   当初被邀请的时候,我有些犹豫,很担心谈不好。生死是极度严肃的事情,涉及内心最真实、最隐蔽的想法,对家里人都很难谈。尽管我主张好的家庭应该尽可能地交流这个话题,甚至认为能不能讨论死亡是检验是否好的家庭的标准之一。家庭内部成员之间,尤其在健康的时候,不应该回避这个话题。不过,即使做到了这些,最后的最后,内心深处对于死亡的想法,依然只适合于自修自证,对此很难说清楚,甚至一旦说出来,往往就变肤浅了。
   德国诗人席勒有一句诗:“当灵魂说话时,说话的已经不是灵魂了。”即使很真诚地谈说,听的人依然要打个折扣,因为最深刻的内容,表达时很难完全不走样。但是,讨论这个话题还可能是有益的,在这个场合和这个时候,让我们有机会扪心自问一下,自己到底怎样看待死亡。
   有一点我觉得是可以公开说的,而且很容易说清楚:对我们这些普通人来说,死后如何、或者彼岸世界如何,我们不知道。但是,是否思考过这个问题,以及思考后的结论如何,对待这个问题的真实态度,决定我们的人生如何行事。也就是说,你对待死亡的真实想法,无形中会指导你的现实人生,它涉及道德、涉及世界观、甚至我认为涉及人生的幸福程度。
   回到学术上来,我是研究古典的,中国认识生死的态度,过去有三个方向:儒、道、佛。儒家对于生死的态度,可以概括为孔子的一句话:“未知生,焉知死。”佛家的态度,如果允许不确切的表达,正好可以看成反过来:“未知死,焉知生。”当然,这不是佛经的原话,更精确的定义,等会儿请成庆博士解说。而道家的态度呢,可以用上庄子的话:“以死生为一条。”这句话出于《德充符》,“一条”注家解释不详,根据《大宗师》等其他篇章,可以认为“一条”就是一体,以死生存亡为一体。这就是中国三教的基本态度,和我们个人的生命体验相结合。
   黄剑波:许老师说了,这是一个严肃的话题,接着刚刚张老师说的,这是一个严肃而且重要的话题,本质上是没有办法言说的问题。没有办法言说,还是得说,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今天要在这里来分享。我理解刚刚许老师的意思,先讲讲个人对这个问题的体会、看法,不会马上进入到学理性的讨论。
   首先,其实说这个问题我没有资格多讲,还没有到白发苍苍的年纪,对生命、对生活的体会没有关于这方面的足够深的积淀。第二个,更重要的是,我没有死过,所以死亡是一个好像在未来的事情。虽然这个未来可能比较长,也可能比较短,但是毕竟没有死过,怎么可能来讲呢?当我们讲经验的时候,我们会发现是一种想象当中的经验。但我想说的是,我在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,有几件事情确确实实让我对这个话题有一点个人的感知。
   第一个,我想到的一件事情,应该说对我人生影响很大的一个事件,就是我高中三年级要预备高考的时候,我爷爷去世。当时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讲,这是一个大事,亲人的离世,尤其是你生命当中很重要的一个人。更为重要的是在哪呢?因为我是家里的长子长孙,所以我第一次有机会亲自的触摸尸体,要为他穿衣、要为他预备后事。这件事情对我的冲击是非常大的。可以说从那时候,我真正地开始思考这个严肃的、重要的问题。虽然当时想得不是那么的深刻,但是我后来所有的思考,甚至包括我的研究,都与这件事情有直接或者间接的关系。
   第二件事情是最近一点的,大概在2011年的时候,我与三位朋友,我们从重庆开车去云南,在路上发生一起车祸。后来我向当地的公安部门了解,那天晚上同时发生了好几起车祸,因为那天下雨,山里的高速公路非常的危险。这件事情其实也是对我冲击比较大的。在我自己觉得好像还年轻力壮的时候,甚至觉得将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的时候,正在奋斗拼搏的时候,这样一件事情会在一瞬间把你的生命画上句号。这件事最近几年来对我的影响比较深。
   从我自己这两件个人生活当中的经验,我看到:第一,确确实实死亡不是那么遥远,可能就在你身边。第二,死亡是一个你不得不面对的问题,你不想讨论,但是你还是必须要面对、讨论的问题。谢谢!
   成庆:首先说一个核心概念,如果说佛教对生死有什么彻底的看法,有四个字——“生死一如”。但如果从体验说起,按照佛教的讲法,我们其实已经生死过很多次了,所以不是说这一辈子我们才有资格谈,我们已经有无数次的生死,但这仅仅从佛教的角度来说。当然,这无数次生死我们其实看不到,但没有关系,我们是有一些蛛丝马迹可以观察。
   我自己为什么对佛教产生兴趣,是因为我虽然没有经历过死亡,但是却看到过太多死亡,有时候感觉简直就是“死神”化身。为什么?我的邻居是因为车祸死亡;我初中的女同桌也是车祸往生;我大学12个人的寝室,有两位比较亲近的同学都相继因病去世。
   我们通常说,老年人才会去思考死亡,这或许不对。因为当我们看到年轻人死亡的时候,那才真正可怕。为什么呢?老人们毕竟能够活到七八十岁,可是我小学五年级时,曾看见三楼隔壁班的一个小朋友,从栏杆翻下去,最后我只看到楼下的血迹,也听大人告知这位同学死了。但是当时我头脑里的一个想法是,这代表什么意思?死亡代表消失了,但消失意味着什么?然后我开始问我自己,是否是我死了就代表着你再也不会在这个世界里出现。因而我也开始常常思考一个新的问题,我为什么没有生在过去、没有生在未来,偏偏生在现在?
   这些问题一旦联系起来,便会发觉死亡好像是一个可以不断思考的问题。最后慢慢的,当你接触到越来越多这些方面得问题时,你会开始反观自身。
   几年前,我的父亲曾经又一次中风的经验。我的母亲告诉我,你快回来。在我的想象当中,中风意味着各种坏的结果,比如偏瘫什么的,但回去之后发觉我父亲正在有条不紊地安排各种事情,甚至谈到后事,但事实上,他的身体比较健康,见到我非常情绪也非常不错。在我守护的过程中发觉,我发觉半夜他上厕所时,其实不大需要有人去陪护帮忙,他的手脚有时候比我还快,也就是说,我父亲的状态糟糕不是因为他的身体状态,而是他对死亡的某种恐惧感。
   从那个时候我就想,死亡可能在某个程度上更涉及到我们精神认知上面的问题。我想开场白我不要说太多,当然这方方面我还有更多的一些经验,暂时不表。当你看够了足够的死,你才会真正的去理解,佛教为什么要探究死亡问题。
   许纪霖:听了他们两位回应以后,我也想向大家谈谈我的记忆。关于最早和最近所感受过的关于死亡的经历。
   我最早的记忆,竟然与死亡相关。那时我仅仅只有一岁,我的姑父去世了,母亲带我与我的姐姐到殡仪馆参加告别仪式。那个场景我至今记忆犹新,我站在凳子上,与我的姐姐很奇怪第看着家里里很悲伤第围在死者的身边。一个小孩最早的记忆竟然不是别的,竟然与死亡有关的告别仪式,可见死亡对心灵的冲击有多么之大!
   最近的一次与死亡有关的记忆,是去年元旦的除夕之夜,上海的外滩发生了踩踏悲剧,36位年轻人失去了生命,其中有一位是我任教的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的学生。虽然我没有直接教过她,但这个事件给我的冲击依然很强烈,那几天我总是感觉到一种说不清楚的压抑,我在给她的同学们上课时,可以感觉到她们的恐惧感。我特地去参加这个学生的遗体告别会,她的父母虽然很悲伤,但将整个告别仪式办成一个为女儿送行的婚礼,她就像新娘一样美丽,大家送她去天堂。每位参加者胸前佩戴着粉红色小花,大屏幕上放着她从出生到成长的一张张照片,就像上海人举行的婚礼一样。她喜欢远行,但这次买的是单程车票,再也不会回来。一个年轻的、活生生的生命,昨天还在你的身边,骤然远去,照理说先生先死,先死先生。但学生走在老师的前面,这个太令人悲伤。
   死亡是令人恐惧的,我们怎么来应对这个恐惧?事件发生之后,她班级的其他同学都非常害怕,学校马上组织心理咨询的老师进行心理干预,帮助她们克服恐惧。心理学那套科学的方法可以让人暂时获得心理的平衡,来克服恐惧。但我心理学这套科学只能治标不能治本。如何治本?我想恐怕还得要从高级的宗教和文明那里寻找智慧。只有你对何为死亡有明晰的理解了,你才能终极性的战胜恐惧,实现对死亡的超越。
   张文江:我刚才说的观点,表达得还不够清楚。大家都提到,我们普通人都会体验到类似的经历,几乎和死亡擦肩而过,或者身边有人死亡,每个人都会产生感情上的冲击,甚至很严重的冲击。怎么认识这个冲击?我们通常会让它赶快过去,把它作为负面的情绪,赶快从悲哀里走出来。至少在我们的先人中,有一部分人不肯在这里止步,而是由此继续深入,直面死亡,探索死亡。这样做,对于研究人本身不可或缺,甚至可能有益于我们的人生。人怎么看待他的死亡?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,以及想过的结果如何,不管对和错,因为对和错很难判定,都会影响他的实际人生。
   刚才许老师说起恐惧,我觉得心理学干预的效果不好,而对宗教的一般了解,也有点够不上。因为在真正恐惧发生的时候,并不是无足轻重的语词。真有死亡恐惧的话,是从一个人骨子里发出来的,不是你平常想象得到的。如果这个时候还是淡定从容,那就是真有修养的人,他一定在平时对此有所准备。这个真实发生的恐惧,用佛教的话来解释,根源就在于“业力”。
黄剑波:我觉得讨论死亡这个问题,先回应一下许老师刚刚的一个表述,说到高级宗教对于死亡这个问题的回应。我自己做人类学的,顺便做一个广告,人类学,在座很多朋友不一定很熟悉,但是至少在我们人类学的宗教研究来说,我们一般不太愿意用高级、低级宗教这种词汇。因为觉得所有的宗教都有它自己的独特之处。这个角度来讲,虽然我个人有基督教的背景,但我觉得先可以从谈谈人类学整体上对死亡的看法。
   我觉得死亡的问题首先有几个层面:我们很多时候谈论的是作为一个事件的死亡,死了,就是一个瞬间。但实际上,死亡,你也可以把它看作是一个过程。好比刚刚成庆老师也提到,按佛教的说法,可能每天都在经历的事情。即使我们不用佛教的说法,其实我们每天可以经历到这一点也是一样的,每天在掉头发,你的细胞都有死亡、再生,这个事情其实本身是一个过程,并不是一次性的。因此,现在我们往往仅仅关注于死亡那一件事,还需要看到其实死亡是一个更长的过程。这是第一个。
   第二个,死亡按我看来,有一个个体和群体的问题。我们今天很多时候讨论个体的死亡,说这个人,单独的个体要死了,快死了,已经死了。实际上就算是一个个体的死亡,会发现也有很多不同的鉴定方式,怎么算死了?我们最简单的说,没气了,叫做呼吸上面的死亡。我们还有更高级一点说,心死亡、脑死亡。谈论这些所有的东西,你发现还是在生理、机理层面上面谈的死亡。这个层面之上还要把宗教和人文的东西纳入进来,当我们讨论死亡的时候,不仅仅是个体,不仅仅是生理的,还应该是一个群体的、社会的、仪式的。就像刚刚成庆老师讲自己家里面故事的时候,会有一套的设置。包括刚刚许老师讲的例子,作为年轻的学生去世以后他家人会给他一套的仪式,按照特定的理念来操办一套仪式,而这个仪式,我觉得也是我们需要探讨的一个死亡的维度。换句话说,死亡有一个仪式性的宣告和仪式性来处理的问题。
   所以如果进一步谈到基督教的理解,也稍微做一个说明,我并没有代表基督教说话,因为无法代表,只能说我个人的理解和经验。
   本身基督教对死亡的看法,我觉得需要有一个背景的了解是什么呢?就是说基督教谈到死的时候,就是刚刚所讲的意义继续延伸的话,不仅仅在讲身体和肉体的死亡。基督教层面上面的死亡,其实更核心的一个概念是隔绝的意思。我们一般所讨论的死亡,身体的死亡指身体与灵魂隔绝。而在基督教的层面上面谈的死亡,另外一个层面是说灵魂的死亡,这个灵魂的死亡,就是亚当夏娃的故事。当亚当、夏娃犯罪以后,谈到他们罪所带来的死亡,当时其实亚当、夏娃并没有直接的身体上的死亡,活了很多年,当然最后还是死了。
   灵魂的死亡表示的是什么呢?表示的是一个人的灵魂与基督教所相信的上帝之间的这样一个隔绝,所以我们看到隔绝才是基督教理解死亡的更核心的意义。因此我们可以看到,对基督教来说,当一个人恢复和上帝的关系或者成为基督徒,就意味着肉体的死亡只是暂时性的事情,或者说是一个逗号,而不是一个句号。换句话说,这个死亡,虽然是肉体与灵魂的分离,是短时间的分离,但是信徒在等候,在进入“阿爸父”的怀抱,安息、等候之后,会有身体的复活。这是在基督教最核心的一个信仰的宣告当中,《使徒信经》里面一句非常重要的话,讲“我信身体复活”。
   基督教对于死亡的处理,确实也会提到现在的死。如果参加基督徒的葬礼,会写上这样一个对联或者唱这些诗歌,说“息了劳苦”。所谓“息了劳苦”,世上劳苦,现在安息可以睡觉了,这也是在《圣经》里面多次用的一个词汇,描述信徒的死。信徒虽然死了,不过是睡着了,在等候被唤醒,身体复活,以至于可以永远活在与上帝的同在和爱当中,这是基督教的理解。因此从这个意义来讲,从神学上面不仅仅处理身体的死亡,还处理仪式性的死亡或者永恒的问题。所以这是我一个有限的,对基督教关于死亡问题简单的介绍。
   成庆:佛陀谈论死亡的时候有一个问题,他会问死亡的原因是什么?你们可以问问自己,死亡的原因是什么?佛陀给的回答很奇怪,他说死亡的原因是因为你生了。这个话其实很有逻辑,如果没有生,一定会没有死亡。因此,佛教从一开始就认为,如果从生死两端的二元角度去追寻死亡的答案,是有问题的。
   那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?我们从一般的角度来说,当你这一期生命结束了,甚至不要等你这一期生命结束,每天你的身体细胞就在不断的生灭当中,你的生理组织无时无刻不在在变化当中,乃至你的心也在不断地变化当中,这对于佛教而言就是生死,就是轮回。只是你会觉得,一定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,我的身体全部毁坏了,那才叫做死亡。不是的,佛陀不是这样介绍死亡的。佛陀说,你现在当下的这一刻,你的脑子里的那一念的生起和消失,这就是生死。
   在这么微观的层面去解释生死,马上会带来另外一个问题,这样的生死我看不到,甚至我体会不到,只是到了临终的时候,也就是我们认为的,一般人认为的生死的关口的时候,我们才会去面对死亡,那要怎么办?其实需要认识的是:第一,要让你了解你的这期生命结束之后有一个东西没有死,没有消失。那个东西并不是生出来的,也就没有灭,也就是《心经》讲的不生不灭。
   讲到这里,我没有办法给大家展开,但是我可以举一个例子,说明人的观念会直接影响你对死亡的态度。我家位于鄂西南地区,有一位亲戚在农村去世了,无病无恙的在梦中就去世了。我们过去参加他的葬礼,发觉他们在安排葬礼的过程很有趣,全家人都很开心,亲朋好友都围着棺材跳舞,有一点像道家讲的“鼓盆而歌”。什么时候哭呢?要埋的时候打开棺材“装模作样”哭一下就埋掉了。现在我们对死亡的恐惧,通常不是仅仅指当事人面对死亡的恐惧,还有旁观者的态度,比如父亲、母亲要死了,我好恐惧。也就是说,本质上不是这个死本身有多恐惧,而是你对它的态度决定了这个事情恐惧与否。这也是佛教讲的,有了正确的观念(智慧),生死才并不足以让你感觉恐惧,令人恐惧的是什么呢?就是那一念不清楚,叫做无明,这是佛教的讲法。
   老龄化时代到来,如何安顿最后一刻?
   许纪霖:凡人之所以对死亡有恐惧,是因为我们不知道死了以后怎么样,往往大家有这样的经验,当你处于一种未知状态的时候你是最恐惧的,真的来临倒是石头落地了。但是死亡恰恰是一个你无法预知它会怎么样,才会感到恐惧。我们为什么要来谈论它?是因为想明白它。这个明白不是说从科学的意义上面真的让我们知道死了以后怎么样,我们只是想知道怎么面对它,可以在观念层面有一个超越。
   刚才谈到了几种死亡,一种是肉体的死亡,包括部分的肉体死亡:瘫痪。第二种是脑死亡,肉体还活着,第三种是身体尚活着,但心死了,万念俱灰。这三种死亡,你选择哪一个?有一个老诗人叫做臧克家,写过很有名的诗《有的人》:“有的人活着,他已经死了;有的人死了,有的人死了,他还活着”。生和死是相对的,比如说胡耀邦,虽然去世了,但他的精神还活着。有些人活着,但如同行尸走肉,精神死了;或者万念俱灰,心已经死了。
   黄剑波:多说两句,刚刚讲到在基督教看来这个死亡,因为它不再是结束,因此可以说从这个意义上面来讲超越了死亡本身或者说超越了恐惧。甚至你会看到有一些基督徒的葬礼当中会刻意的强调不要哭、不要悲伤,你反倒应该为他欢喜、快乐。当然这个听起来不太好,在葬礼上欢喜、快乐。但这个欢喜、快乐的意思是说他已经不用在世上受苦,反倒可以安安静静的安息了,可以到那更美的家乡。
   进一步关于刚才提到对于死亡的恐惧,许老师刚才有一句话我觉得讲得非常好,其实恐惧本身是对未知、不确定性的一种恐惧。在这一点上来讲,不仅在死亡的问题上面,甚至在我们日常的生活里面也是这样。我们常常恐惧的不是恐惧这个事物本身,而是恐惧这个想法,对恐惧的恐惧。我想,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面,文化的或者说宗教的这些看法、理解,可以来帮助我们更好的面对,无论是死亡的恐惧还是其他类型的恐惧。
   成庆:我补充一下,刚才许老师讲的一个观点我可能不大同意。他说人不能知道死后怎么样。可是佛教就是要针对这个问题,一般人说死亡是深渊、黑暗。佛教讲不是,能够看到和了解。当然你会问怎么看到?我举一个医学的例子。
   这几年欧洲有一个科学家,荷兰一位心脏科医生拉曼尔博士,他在很多年前,曾经抢救过一个心脏病患者,大概是心肌梗塞类似的的病例,心脏已经停止跳动,但经过抢救,终于抢救回来了。但是那个病人却表现出非常沮丧的态度。那个医生便很诧异,我把你抢救过来,你应该高兴才对啊。病人告诉医生,抢救过程中的经验其实非常愉悦,体验到许多令人愉悦的景象,比如光明和心灵的安定等等。那个医生起初并不以为然,然而过了很多年,他在欧洲各大医院发现了许多存在类似濒死体验的病人,他们的那种共同经验让你不得不相信,我们一般意义的死亡经验是否还有其他解释。为什么?比如说当病人心脏停止跳动之后,他醒来之后却知道是谁进出病房来抢救他,哪个护士在现场掉了什么东西,都看得一清二楚。那个科学家就越来越奇怪,便综合了一些案例,写了一本关于濒死体验的研究著作。我不敢确定他的结论一定证明了什么,但是我想,或许我们不能够完全说我们无法了解另外一个世界。佛教当然也有它的方法,你们如果看过一些现在的畅销书,比如说《西藏生死死》、《西藏度亡经》,大概都谈到这个领域的相关经验,这里不做详细的表述,但只是说,我们不仅仅要面对死亡,甚至于有可能要深入死亡、了解死亡,这大概是佛教有一点不同的地方。
   张文江:《濒死体验》这本书,我年轻的时候看过,在接近的朋友中甚至听到过类似的经历,描绘的过程和此书非常相似。所以说,这本书里面的记录不是假的,内容几乎都是大同小异,比如说看到光、看到隧道、看到死去的亲人来迎接,等等。
   我对此依然有个判定,就是许老师刚才讲的,这是濒死体验,实际上并没有到那边去,还是这一边的事情。虽说是濒死体验,毕竟没有死,死了以后就回不来了,那边的信息封闭了。那边的信息在这里有没有呢?确实很难谈。我希望对这个问题不要从理论或者概念出发,而是谈一些具体的感受。在生活中很多人都会感受到,比方说如果有很接近的亲人死亡,你会觉得在家里缺一样东西,忽忽若有所失,就像魂不守舍,你举手投足之间,他好像还在。活着的时候并没有感受到他的重要,但是人不在了,这口气就缺失了,这样的感觉要很长时间才消散。
刚才讲免除对生死的恐惧,佛道两家的修行人,有很多接近神话传说,暂且不去管它。而儒家里的那些大德,是不是远离恐惧了?可以观察他们的临终时候。《史记•孔子世家》记载,孔子临终的时候,还是很淡定的,最后唱了一首歌,这首歌的歌词还保存着。王阳明临终的时候,说:“此心光明,夫复何言。”他一生用功于致良知,此时心里一片大光明。最神奇的是陈献章(陈白沙),笔记中描写他走的时候,甚至顶上冒白气,竟日乃息(《尧山堂外纪》)。曾国藩是坐在椅子上走的。他晚年在花园里散步,说脚有些麻,儿子扶着他坐到椅子上,过一会儿他就走了。儒家强调“未知生、焉知死”,

纪霖:我曾经有一个博士生,名字是张刚,他是中国科技大学毕业,在上海的航天部门工作,突然被查出来患了骨癌,开刀以后,到华东师范大学先是来读社会学系硕士,后来又不断来听我的课,要读我的博士,我收了他。我知道对他来说,读博士不是为了一张文凭,也不是仅仅为了学一点知识,虽然我知道他对人文知识有特别的兴趣,但我猜他是要通过学习,战胜内心对死亡的恐惧,就是一把挂在头上的、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的达摩克里斯之剑。
   不幸的是,六年以后,癌症再一次复发,而且是大爆发,等到发现的时候,已经全身转移。在临终的那一年,我和其他同学都劝他读一点宗教的书,比如圣经、佛教。我觉得儒家在终极性的生死问题上,比起佛教和基督教来说,还是浅了一些。台湾的自由主义大家殷海光先生当年患了癌症,最后在夫人的影响下,皈依了基督教。然而,张刚在临终之前,既没有接受佛教,也没有皈依基督,他是以一种中国式的非常自然的方式,坦然面对死亡一刻的来临。他写下了许多文字,在网上流传很广,对死亡看得非常超然,我这里念几段他的文字:
   “信仰对我们来说,相当于一把椅子,你坐在这上面不至于摔倒,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椅子,我已经找到了支撑我安身立命的理由,……我的内心是充满力量的,所谓俯仰无愧于天地的‘浩然正气’。‘天行健,君子以自强不息’所以只要有机会,我会珍惜生命、好好活下去:‘获罪于天,无可祷也’,所以在事已不可为的时候,我也可以平静接受自己的命运。我想,如果一个人的内心力量足够强大的话,那么这已经足以支撑他安身立命,走过人生,不需要一个人格化的上帝做支撑。”
   “在生命的最后我会很平静的闭上眼睛,因为和理想中的那样,我来过这样世界,我很嚣张的、很肆无忌惮的生活着,我又幸福的离去了,我很满足。”
   “如果有一天,我的肉体离你而去了,你应该了解,我还活在你心里,在你冲我微微笑的时候,我也会对着你微微笑。在你不开心的时候,你可以对我诉说。我会在天上永远用温柔的目光看着你,鼓励你。多年以后你也死去了,那时候我们就会在天上相聚,那时候我们就会永永远远的在一起。”
   从张刚那里,我发现中国人有自己的生死观,不必借助于超越的上帝和菩萨,以一种道家回归自然的坦然和儒家注重此刻的从容,依然可以面对令人恐惧的死亡。
   张刚之所以能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表现从容,我发现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经验是,没有过于看重自我,时刻关心的是别人。有一次我去看他,很偶然地告诉他,我妻子不久前体检的时候发现某个异常,医生告诉说要复查。过了一个礼拜他专门打电话给我问:“老师,师母复查的结果出来了吗?”那一刻,我非常感动,一个自己已经距离死亡不远的年轻人,心里最挂念的,不是自己,而是别人!他一直到生命结束,都在资助几位大别山的失学儿童。关心别人,也是战胜死亡的一种方式,而且是重要的方式。张刚走了之后,我写了一篇文章讨论了他的生死观,题目叫做《微笑着面对死神:一个年轻人的生死观》。
   黄剑波:讲到这里感觉有一点心灵鸡汤的样子,但我真的不希望是心灵鸡汤,而是我们每个人都自己去面对、思考的问题。我特别喜欢刚刚许老师讲的时候用到一个词叫做有尊严。我自己所在的研究所,最近我们所长在10月份的时候去世。在他去世以前的一段时间,他住在医院,癌症的后期。我几次要求说能不能去看他,他是坚决地拒绝。其实我后来能够更多地理解这一点,因为他不希望让人看到他那种痛苦甚至是没有尊严的样子。
   所以我想有尊严地死去是非常重要的事情。我觉得刚刚讲到的张刚同学的案例是非常好的例子。而另一方面,第一,既然死亡是反正要来的,那不如好好活。第二,既然要好好活,那不仅仅面向自己,更要面向别人。
   所以关于这一点,基督教的传统当中有很多非常美好的例子,可能大家比较熟悉的,比如特丽莎修女,在印度,作为一个天主教徒愿意接触、帮助那些印度教的人。尤其是帮助他们处理对死亡的恐惧,而且她自己也要处理很多的苦活脏活。对她来说,她甚至是天天都经历死亡。事实上我们现在所说的临终关怀,这样一种设置。不是说其他的文化、宗教传统没有对于死亡的关怀,而是说作为现代意义上的临终关怀的设置,也是基本上从基督教的传统中生发出来的。所以好好活不仅面向自己活,还有更重要的,面向他人活,去服侍,去帮助,去真正地呈现自己活着的意义。
   回到基督教来说,还有第三点我觉得更加重要。在基督教的传统看来,其实人活着是为了更高的目的。不仅仅面向自己,也不仅仅面向他人,还应该面向上帝。不用上帝这个词的话,可以换一个,面向终极、面向永恒,或者你可以换另外一个词。总之,面向自己好好活,面向他人好好活,面向永恒,面向更好的终极,可以更好地活下去。
   张文江:我最后解释两段文字,作为结束。一段是老子的五十章,原文是谈生死:“出生入死。生之徒十有三;死之徒十有三;人之生,动之死地,亦十有三。夫何故?以其生生之厚。盖闻善摄生者,陆行不遇兕虎,入军不被甲兵。兕无所投其角,虎无所措其爪,兵无所容其刃。夫何故?以其无死地。”
   这段文字有很多解释,我尝试取其中一种。把人的生命各分为三,3/10在生的层面,3/10在死的层面,还有3/10在由生走向死的层面。为什么由生走向死?因为过于贪恋生,无止境满足物欲,就是走向死。这是我们各占3/10的平凡人生,那么加起来是九,是否还有剩下的一?原文没有说,只描绘了一段传说中的“善摄生者”,完全是神奇的景象,什么灾难都躲避开他。在剩下的1/10中,还有一小部分可能性,通过修持完全消除死亡的阴影。这是中国文化里道家特有的想象,成为后世丹道的追求。
   另外有一段文字经常被人引用,虽然耳熟能详,我觉得还是可以再一次分享。十七世纪玄学派诗人John Donne的布道词,原文说:“没有人是自成一体、与世隔绝的孤岛,每一个人都是广袤大陆的一部分……每个人的死亡都是我的哀伤,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。所以说,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,它就是为你而鸣。”
   成庆:如果从我的角度谈,其实大多数人可能期许自己的未来的死亡是“好死”。好死是什么意思?刚刚许老师也说了,有尊严地去死,或者说死的时候不要那么痛苦、恐惧。但我思考自己的未来的景象并不是有尊严的去死,也不在于死得很好看,就算我被车撞死,我心里有没有一丝的贪恋跟放不下。
   或者有的人觉得很奇怪,像中国古代高僧传里面讲,那些高僧都是坐脱立亡,我没有那个功夫,但我至少会说,我并不期待一定要在一个很好的环境死掉,我只要在当下生命当中去不断地做生命的减法。人生总是在做加法,要这个,要那个,但从死亡的角度来说,人生应该形成这样的态度,这个东西我得到了,没有关系,我很开心,但是我不会做加法去执着它。当你慢慢做减法的时候,减到最后,你发现减到什么程度了?所有的一切来来去去就像一条河流一样,来来去去奔流不息,留下什么呢?只不过是一个生命流转的样貌而已。
   如果说我有一天,我有这个境界,我觉得很开心,这就是我的目标。当有一天看到一个消息说某某成老师被车撞死了,请不要为我担心,为什么?核心不在那个“死相”上,而是在我自己内心里,是否一生中最后的那一念是否有烦扰,是否有贪心,那一刻才是检验我对佛教的理解是否真正深入的核心原则,而不是说,你要看我死得好漂亮。或许我有自我期待的话,就是这一点上面,是我努力的方向。
   许纪霖:一个人的一生,最重要的是要有尊严。有尊严地活,有尊严地死。生与死是同一个过程。张刚在弥留之际我去医院看他,我到现在还记得,在生命的最后一刻,他正在被抢救之际,他无意识地扶了一下眼镜,即使生命即将终结,眼镜也要戴正。
   王元化先生也是这样,一生最看重的二个字,就是尊严。先生晚年患上了癌症,生前再三对家属和身边人说:到最后一刻千万不要抢救,我不想做插满管子的植物人。为什么?在他看来,假如一个人他的脑子死亡了,不能思考了,失去意识了,在他看来生命就没有意义了。王先生对人的理解,就是一个会思想、有独立意志的存在,这是人的尊严所在。
   不管我们愿不愿意,每个人手里总是捏着一张终于要来临的走向死亡的船票。然而,最大的恐惧不是对死亡的恐惧,而是对恐惧的恐惧。一旦我们从各种高级宗教和文明当中了解到何为死亡,生死的意义,或许就可以战胜恐惧,从容面对。明白了何为死,就知道了为何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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